☉周華誠
詩人悄無聲息地走路,悄無聲息地進屋。掩上門,還得閂上。說話也低聲靜氣,仿佛生怕驚動了什么。
寫文章前,我特意打電話問母親,做米爆糖的夜晚,為什么那么神秘?
母親說,沒有啊。那么晚,你們都睡了。
我們確實都睡了,挨不住。灶膛里大塊的劈柴熊熊燃燒,熱量散發出來,把人暖得睜不開眼。一只貓,早早蜷在灶后的貓耳洞里,舒適地打著鼾。
次日清晨我們醒來,一列一列的米爆糖,早就整齊地躺在案板上,散發著好看的光澤。一只一只的洋油箱,裝得沉沉的。
有米爆糖的冬天,令人感到心滿意足。漫長無聊的冬天,有孩子可以隨手拍打,有甜食可以隨手取食,擰開電視機有1987 年版的《紅樓夢》可以看,盡管屏幕上的雪花點比屋外的雪花還密,沒關系,該心滿意足,就得心滿意足。
可我仍不罷休。我問母親,制米爆糖的夜晚,是不是有什么禁忌,小孩不該知道的?
母親說,沒有什么禁忌啊。
制米爆糖的夜,空氣是甜滋滋的。父親早早買了白糖,以及麥芽汁——我們叫糖娘,卻不知道為什么叫糖娘。母親早早炒好了米花。曬干的大米,在鐵鍋里與細沙同炒,米粒紛紛怒放為花,一朵一朵,紛紛揚揚,在黑色的背景里競相開放的白色,那么好看。
現在,要用糖,那甜黏之物,把一切散落的、紛揚的,一個一個漢字一般的米花,凝結成句子、詩篇、文章;凝結出秩序、隊伍、大地。
真的,糖,就是靈感。
糖娘就是靈感之娘。
這樣一想,我就知道了,制米爆糖的夜晚為什么靜悄悄的。靈感是一種敏感的東西,稍稍的慌張,一點點牽強,十秒鐘游離,都可以輕易地將它趕跑。
所以,制米爆糖的師傅,是十二月行走在村莊的詩人,身上帶著甜味的詩人。
米爆糖師傅在村莊里為數不多,他們掌握的秘密是一般人無法知曉的。他們入夜行走,披星戴月(有時披雪戴花),穿越黝黑的田野、冗長的木橋,穿越零星的狗吠、高遠的鴉聲,走三四里路,去某一戶人家。
來了?
嗯,來了。
冷吧?
冷。這雪大的。
快到灶前坐下。是的,熊熊的灶火,用溫暖裹挾了他。一大缸熱茶已經備好,此時被遞到他的手上。他捏一支煙,隨手從灶膛里抽出一塊柴火,點燃。
好了,一個被甜意充盈的夜晚就此開始。糖在鍋里,糖娘在鍋里,米花在鍋里,這些東西被攪動起來,夜也就被攪動起來。當米花與糖攪到一定程度(具體到什么程度,由掌勺的詩人決定),就被迅速取出,熱氣騰騰地,倒進木案上那個“口”字形木架子間。穿上新鞋子的人,站上案板去踩。踩那些米爆糖,直到它非常堅實(一篇好的文章,文字與文字之間也具有這樣穩定的結構:一字不易,密不可分)。然后動刀,先切成條,再切成片。嚓嚓嚓嚓,嚓嚓嚓嚓。
門是關緊的,風都吹不進。這讓詩人感到踏實。有一次,在攪動一鍋甜意的時候,門突然打開,一陣冷風吹進來,詩人心中一緊,手里一沉,鍋里嘟嚕嘟嚕冒泡的糖液立時收了下去,熄了,干了。
他說,有什么東西來過。他的原話是,有什么“臟東西”來過。
有了“臟東西”來過,那一鍋米爆糖再也無法凝結。松松散散,像一堆突然從樹上掉落的葉子,像一篇被寫壞了的文章(一個不喜歡的人的電話就輕易地打擾了寫作進程),令人灰心。
明白了,這就是制米爆糖的“禁忌”:忌外人串門,忌隨便開門,忌高聲談笑。
我離開村莊很多年,這樣制米爆糖的夜晚也久違了。聽母親說,村莊里大家都不做米爆糖了。原因能想到——現在大家不缺吃的了,想吃什么,隨時可以進城買到。
母親說,現在城里就有當街做米爆糖的,就在街邊,大白天的,一鍋一鍋做,不也做得好好的嗎?哪有什么禁忌。
我卻覺得,生活其實需要一點兒儀式感。
為什么我們的生活變得缺少趣味?
因為我們失去了那些門關得緊緊的、悄無聲息的、甜意充盈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