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振宇
恐怖片為什么嚇人?
有人說,是因為視覺因素,恐怖片里有很多樣子可怕的妖魔鬼怪、變態殺手。但是你看哥斯拉,它的樣子比妖魔鬼怪的夸張得多,為什么不可怕?也有人說是因為情節,主角總有可怕的遭遇。但是在戰爭片里,人們的遭遇要慘烈得多,我們卻不覺得害怕。還有人說是未知,恐怖片里經常出現超自然現象,因為不了解,所以恐懼。但是科幻片中的未知因素豈不更多,為什么不恐怖?
到底什么是恐怖片呢?恐怖片其實遵循著一套核心算法,叫顛覆底層秩序。
我們心里對這個世界,不管是視覺、聽覺還是心理,都有一套基本的認知秩序,你也可以把它理解成因果關系。一旦這個秩序被打破,你就會覺得特別恐怖。
比如視覺上,假設恐怖片里有這么一個畫面:夜晚,你走在漆黑的走廊上,看見一個姑娘背對著你,她有一條長長的辮子。當你走近時,她突然轉身。請問,看到什么你會覺得非常害怕?不是慘白的面孔,不是鮮血淋漓,而是當她轉過身時,你發現,正面還是一條長長的辮子。
是不是挺瘆人的?假設這個姑娘一回頭,你發現她不是地球人,而是外星人,總之是超出你認知范圍的東西,你還會覺得害怕嗎?你的恐懼程度肯定會降低不少。
這就奇怪了,恐懼既然源于未知,那么你對外星人的未知程度肯定要高過對一條辮子的。為什么辮子引起的恐懼會超過外星人引起的呢?因為辮子的出現符合恐怖片的核心算法,它顛覆了你心里的底層秩序。
首先,你的認知秩序是,辮子的背面應該是一張臉。這是最基本的規律,一旦它被打破,換成辮子,就恐怖了。那么為什么換成外星人就不覺得恐怖呢?那是因為外星人從一開始就不在你的認知秩序之內。沒有對象,沒有靶子,又哪來的顛覆?
這是視覺上的顛覆,還有因果邏輯上的顛覆。比如,有一部很著名的日本恐怖片叫《午夜兇鈴》。里面的情節是,有一盤錄影帶,凡是看過的人都必死無疑。不論是誰,看完這盤錄影帶七天之后,就會有一個叫貞子的女鬼出現在他家的電視機上,然后從電視機里爬出來,把他殺死。這是一個死結,誰都化解不了。仔細觀察一下這個情節,你會發現,每一個環節都在顛覆你內心的基本秩序。
首先,在大多數故事里,有因才有果。俗話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一個人被妖魔鬼怪盯上,一定是因為干了壞事。正所謂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是最起碼的因果秩序。但是在《午夜兇鈴》里,這個規則被顛覆。不管你是好人還是壞人,不管你做了什么,只要看了錄影帶,你就要倒霉。
其次,故事的世界里有個規律,就是萬事都有解決方案。不管情況多糟,哪怕是在災難片中世界將要毀滅,也總會有轉機出現,希望的火種總不會徹底熄滅,這是聽故事的人的基本預期。但在這個故事里,厄運完全無解。誰撞上都只能等死,這又是一個顛覆。
最后再看看細節。假設在故事末尾,貞子不是從電視機里爬出來,而是突然出現一個蟲洞,她坐著飛船出來,那么不但不恐怖,反而很可笑。因為蟲洞和飛船離我們的日常認知太遠了。但是電視是我們都熟悉的,而且我們很確定,里面的東西不可能爬出來。一旦這層心理秩序被打破,恐懼就會迅速襲來。
那么,什么樣的恐怖片最嚇人?它顛覆的秩序越是處在底層,在你的認知里扎根越深,就越恐怖。在科幻小說《三體》里,有這么一個情節:一個物理學家自殺了,原因是外星人用一種技術,干擾了她的物理實驗,以往的物理定律,在實驗中統統不奏效了。比如擊打一顆臺球,球一定會順著作用力的方向飛出去。但是,外星人一干預,結果就變得無法預測了。有時球會隨著擊打而上升,有時會變成兩顆球,有時會變成一朵花。這顛覆了一個物理學家最基本的認知秩序。
其實很多故事,都遵循著一套核心算法。這套核心算法,是基于我們心里最底層的秩序的,然后在這個基礎上,施加一系列的作用力。這是好故事的共同特征。
比如,好萊塢有一個片種叫黑幫片。不是有黑幫分子的影片都叫黑幫片,比如很多以黑幫為題材的香港電影,其實大多數是發生在黑幫里的槍戰武俠片。它們遵循的是武俠世界里的算法,鋤強扶弱,懲惡揚善。這種電影里一個好人要對一個壞人出手,一定是他已經掌握了確鑿的證據,把罪證坐實了。影片要讓觀者確信,壞人罪有應得,然后才開始講故事。從起點的因到終點的果,邏輯鏈非常清晰。這個底層心理基礎,是咱們中國特有的武俠文化。
好萊塢的黑幫片則不同。它的底層心理基礎是信任。在我們的傳統認知里,信任往往是有前提的,比如對方是你的親人朋友,或者他被公認人品好??傊?,這些信任都是有條件的。黑幫片的核心算法,就是改寫這個基本認知。把有條件的信任,變成無條件的信任。比如在電影《教父》里,有這么一段劇情:一個人來找教父,也就是黑手黨家族的頭目。他跟教父說自己受到不公正的待遇,被人欺負了,希望教父替他討回公道。教父二話沒說就同意了,并且告訴這個人,這個忙我幫定了,我會把這份正義還給你,相應的,你欠我一個人情。你看,整個對話中,教父沒有做任何考證。他跟這個人的交情不算深,但教父沒有表現出懷疑。無條件的信任,這是生活中沒有的東西,這就是黑幫片的魅力源頭。
幾乎所有的類型片,甚至可以說所有的故事,都一定是觸及了人心里的那種最底層的秩序。想要寫好一個故事,就要找到這個秩序,找到反差,做出改寫——一個好故事,就這么誕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