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人杰
中國美術學院電影學院 浙江 杭州 310024
克拉考爾在關于物質現實復原的理論中提到:“電影按其本性來說是照相的外延,因而也和照相手段一樣,當影片記錄和揭示物質現實時,它才成為真正的影片[1]……”因此,當色彩這一視覺元素進入電影伊始,就是為了滿足人們在銀幕上感受真實的愿望。彩色電影的出現,拓寬了電影再現現實生活的維度,對物質世界真實色彩的還原也正符合了觀眾對逼真的客觀訴求。同時他還指出:“傳統藝術是‘從上層到基礎’,即從思想意念上來消化物質現實材料,唯獨電影是‘從基礎到上層’,即從對物質的如實反映開始,最后走向某個問題或信念[2]?!币虼?,不似繪畫色彩那般帶有極強的主觀性,電影創作者需要在尊重客觀世界真實色彩的前提下,才能充分發掘電影色彩的精神價值與心理學特性,從而更好地展現電影媒介的藝術魅力。
隨著電影的技術手段與藝術手法的不斷發展,色彩作為電影創作中最有表現力的造型元素和情緒元素,已不再滿足于僅僅表現“視覺真實”,人們開始更加注重色彩在電影中的“情緒宣泄”和“象征意義”,將色彩構成服務于電影敘事的各個方面,也因此出現了越來越多的在色彩上獨具風格的電影作品。
色彩的物理光通過刺激人的生理系統,讓人們對色彩產生了直接性的心理效應。色彩心理學,即以色彩學為基礎,結合傳統心理學分析方法,科學地研究“色彩”與“觀眾”之間的關系,從而找到一般規律的一門心理學學科?!吧什粌H能體現自然物的客觀屬性,還能喚起情緒,表達情感,傳達意義,渲染氣氛,甚至影響我們正常的生理感受[3]?!碑斎藗冮L久以來積累的知覺經驗與外界的色彩刺激產生交集時,就會在人的心理上產生某種情緒。因此,探索電影藝術與色彩心理學之間的關系將對電影創作與觀者感知之間的連結大有裨益。
1967年,丹尼斯?維倫紐瓦出生于加拿大魁北克省,并在故鄉度過了其大學生涯。此地地廣人稀多雨雪,絕大部分人口為法國后裔,官方語言為法語,因此深受法國與歐洲電影及文化影響。加拿大是女性主義興盛的國家,而魁北克更是女性主義高地。他在這般地理、文化與社會環境中成長,并在尤其注重色彩的廣告行業有過八年從業經歷,這一切皆內化為其獨特的個體特質與藝術審美,最終呈現為其極具個人風格的電影美學。
其電影故事多以懸疑類型為主,因此其電影色彩以冷色調為主。他電影中最常見的色彩基調便是以黑色、藍色為主的能代表神秘、悲傷和冷漠的色彩,同時他又經常使用在象征意義上充滿矛盾的不同明度和飽和度的黃色調。這兩種在色性上截然相反的色調,在他充滿“作者性”的視聽技巧下,都能夠契合于影片主題,在生理與心理層面給觀眾營造一種緊張壓抑和充滿暗喻的觀影氛圍。
在《理工學院》中,真實發生在導演家鄉的校園屠殺事件被他改編成電影。該片使用了黑白色調,不僅某種程度上是對逝者的緬懷,更為消解校園中客觀存在的明亮色彩提供了合理性。因此,本該多彩的校園生活在他的消色鏡頭里變得死氣沉沉卻又無比真實,而消色也暗示了影片的悲慘結局?!皬男睦韺W角度看……黑與白具有優先喚起視覺神經感知的特點……能優先引起觀眾的注意力,打動觀眾[4]?!?/p>
在《囚徒》與《降臨》中,導演皆有意降低了電影色彩的飽和度,并分別運用黃灰色和藍灰色為主、另一顏色為輔的色調,營造出沮喪與陰郁的情緒氛圍,創造出灰暗和詭譎的影像空間。似乎是得益于導演在故鄉的生命體驗,結合其天成的色彩風格,《囚徒》中隨時隨地的陣雨與積雪使得影片給人一種寒氣逼人的生理感受;《將臨》中廣闊無垠的草原與天空卻讓人有著無比壓抑的心理感受。
《焦土之城》的故事主要發生在加拿大魁北克和中東黎巴嫩兩個地點,導演精準提煉出電影故事中不同地理環境的色彩特征,從而為影片設計出既能符合人物主觀情緒又能體現環境客觀特點的兩種色彩基調。在加拿大的場景中,導演選擇藍灰色調來呈現該地區氣候的寒冷,烘托了雙胞胎兄妹在母親去世與得知真相后的哀傷;在黎巴嫩的場景中,維倫紐瓦選擇黃灰色調來表現了那里土地的貧瘠,渲染了母親所歷經的種種磨難。
在《沙丘》中,導演堅持色彩基調的柔和對比,配合復古膠片質感的影像處理,客觀上更好地表現了沙丘地貌的豐富層次,主觀上也完美契合了電影敘事的故事原型——一部披著科幻外皮的中世紀“王子復仇記”。有別于當今好萊塢主流大片的高飽和度、高對比度的色彩審美傾向,他在影片中采取低飽和度、低對比度的色彩風格,配合古典主義繪畫般的構圖與影調,以及緩慢卻精準的運鏡與分鏡方式,呈現出獨具風韻的視覺美感??梢哉f,維倫紐瓦的色彩風格為好萊塢科幻片帶來了內傾性的創作嘗試。
電影色彩的象征意義不是絕對的,而是要根據它的所處環境以及色彩關系,才能準確認知其象征意義。如在本片中的不同段落,在卡拉丹室內的金黃色象征著溫馨與淡雅,而厄拉科斯室內中骯臟的黃色又象征著不堪與背叛。
維倫紐瓦在電影色彩的整體構思中十分注重細節,這點從片名的呈現方式就能看出——“DUNE”一詞浮現時,黑色背景處先是大面積橙色光芒流轉,隨著中間一串藍色光斑若隱若現,一陣圣光般的白光從畫面上方灑下,炫光過后,少量橙色光暈下是虛焦的藍色背景——既銜接了上一個鏡頭的黑色的宇宙感,還連帶著暗示情節的白光的宗教感,以及黑白二色的象征著輪回與無常的東方哲學式的線索隱喻。橙色代表侵略,藍色象征和平。導演在此刻如一位高明的詩人,在詩名處畫龍點睛,既在片名處以一組對比色相,舉重若輕地構成了一個文體層面的整體象征。以橙色與藍色的交相輝映配合著黑色與白色的襯托作用,從象征意義上表達了對電影故事和人類歷史的思考——永恒的戰爭與和平。
關于藍色與橙色的心理學效應與象征意義,在哈克南家族聯合皇帝的薩多卡軍隊進攻厄崔迪家族的那場戲中也有著具體表現。藍色月光下靜謐的夜晚,炮彈緩緩從天而降,低速穿過厄崔迪軍隊停泊的飛船與戰艦的屏蔽場,保護罩的藍色瞬間被爆炸產生的橙色所取代(圖1)。橙色戰火照亮了藍色夜空下還穿著睡衣卻奔跑著迎敵的厄崔迪軍人們的臉龐,觀者可以感知到他們悲痛與勇敢交織的復雜情緒。隨著戰斗的持續,藍色夜空幾乎被戰火染成了橙色,觀眾立刻意識到,厄崔迪家族已經在劫難逃,理智與生機已經遠去,野蠻與侵略不可阻擋。
圖1 電影圖片
這兩種色彩在影片中分別代表著主人公保羅精神層面的主觀色調與物質層面的客觀色調,橙色調表現的是保羅在夢境或幻想中的主觀世界,而黃色調則是與其他角色同一視角的客觀世界。導演運用色彩序列區分幻想與現實,使得多時空的故事變得更為清晰。黃灰色調是典型的大地色,符合沙丘地貌的干旱與荒蕪,使觀眾對空間的感受更為真實客觀。而橙色調出現時,往往是在黃灰色的沙丘環境基礎上,增添了無明確光源的橙色光線(圖2),以此將客觀環境主觀化,作為時空轉換的心理暗示與色彩敘事。影片中,黃色使人聯想到厄拉科斯的沙漠與現實,橙色則不僅象征著弗雷曼人的野性與活力,還在佛教中代表著“徹悟”,而這點與影片中一個能使人產生預知能力的重要戰略資源——橙色的“香料”——不謀而合。
圖2 橙色光線電影圖片
厄崔迪家族中其實有兩個叛徒:明面上,岳醫生幾乎以一己之力出賣了整個厄崔迪家族以及成千上萬的士兵性命,而暗地里,杰西卡夫人的所作所為幾乎與他無二。她作為姐妹會成員,其實早就知道其丈夫雷托公爵會死于皇帝的這項任命中,她并沒有阻止悲劇的發生,而是一直默默訓練兒子保羅,將這一切視作保羅成為“救世主”的必經之路。杰西卡在最后一次去見公爵前,忍著淚水匆匆走著,走廊地上的陽光反光隨其走動自然地以底光與側逆光形式照射到其臉龐,而底光使人顯得陰險,逆光使人顯得神秘,結合黃色的象征意義,我們能感受到她正因負罪感而在內心深處掙扎。而在岳醫生將要背叛前的夜晚,他將雷托公爵和保羅少主的助眠藥替換成了“蒙汗藥”,此時場景中充滿了昏暗的黃色,視覺上給人以骯臟、腐變和不詳的心理感受,暗示了背叛與死亡即將來臨。
而弗雷曼人中則不存在背叛。劇情中,他們堅信會有一位救世主降臨,帶領他們走向繁榮,并將沙漠變成綠洲,不再被外來勢力剝削和壓迫。他們相信水是生命之源,每個人都惜水如命,將稀缺的水資源統一管理分配,甚至將死者的水收集起來。他們避世卻團結,野蠻卻虔誠。藍色的眼睛在這黃色的沙漠世界顯得格外突出。藍色,在色彩物理學上是后退色,給人以退縮、深遠之感。這也正符合了弗雷曼人的外交準則,即藏匿起來,韜光養晦;而在色彩心理學上,給人以沉靜、憂郁之感,這也符合了弗雷曼人的生存處境,即資源匱乏,逆境求生。藍色對西方人還意味著信仰,而有著堅定的信念也是弗雷曼人的可貴之處。
“心理學家發現,在紅色環境中,人的脈搏會加快,血壓有所升高,情緒有所提高。而處在藍色環境中,脈搏會減緩,情緒也較沉靜。有的科學家發現,顏色能影響腦電波,紅色的反應是警覺,對藍色的反應是放松。所以,色彩的心理功能是由生理反應引起思維反應后才形成的,主要通過聯想或是想象[5]?!?/p>
在電影中,佩戴“屏蔽場”裝置的人能避免槍擊與高速襲擊,簡單來說,就是一款“防快不防慢”的防彈衣。該裝置啟動時,佩戴者全身會被閃爍的藍色光線包裹,而后藍光漸隱,仿佛依附到了人的身體表面。該藍光護盾在視覺上便會給觀者一種安心放松的心理感受。當他們遭受慢速近戰攻擊時,被侵犯區域的“屏蔽場”色彩會隨著武器逐漸刺向身體而由藍色過渡到紅色,而觀眾可以迅速感知到此人先前的穩定狀態已被打破,并將立刻遭受到劇烈疼痛。當此人徹底被擊中后,受傷部位紅光閃爍,直到此人不再動彈。紅色,讓觀眾感受到劇中人物肉體上的苦痛與其生命上的危險。
另外關于紅與藍的象征意義,還體現在這場戲中:鄧肯是厄崔迪家族的左膀右臂,也是主角保羅的朋友,在鄧肯即將提前出發執行任務前,保羅夢見其死亡,因此他找到鄧肯,想與其一同前往沙丘星球執行任務,被拒絕后,保羅只得說出自己的夢境,而此刻正在維修飛行器的鄧肯剛好打開引擎蓋,內部的警示燈的紅光恰好照在了愣住的鄧肯身前(圖3)。在這個藍灰色傾向的場景色調中,突然出現一抹醒目的紅色,仿佛是由藍灰色調營造出來的一個穩定平和甚至有點沉悶的敘事節奏和人物狀態被撕開了一條裂縫,滲出的紅色仿佛是血液般暗示著危險即將來臨。
圖3 藍灰色傾向的電影場景
承接前文這場戲:鄧肯在思索片刻后轉身看向保羅,紅色轉而照在他的背后,人物調度也在此刻靜止了幾秒,似乎寓意著鄧肯是個把個人安危拋諸腦后的人。而關于這一點,在后續的劇情中也得到了驗證——鄧肯為了掩護保羅撤退而英勇戰死。下個鏡頭,鄧肯走近保羅并安慰他,此時鄧肯腦后的紅色在畫面的占比更小了,僅有幾個微弱的光斑,接著鄧肯離開,隨著人物的調度和鏡頭的運動,攝影機變成了沖光的拍攝,而在這樣的大光比的影調下,本就式微的紅光在遠離攝影機后更是被逆光所沖淡,取而代之的是大面積的黑色剪影與白色逆光。色彩節奏的變化不僅使觀影過程不易乏味,黑白的消色處理在此處還意味著對矛盾的擱置和犧牲的暗示。
在真言師前來測試保羅的那場戲中,導演多次運用了彩色與消色的對比手法,來助推情節發展和烘托人物情緒:杰西卡夫人在叫醒保羅時,導演通過時空蒙太奇讓她和契尼異口同聲。畫面在長時間、低飽和的灰色調后突然插入幾幀橙色調畫面,既加強了色彩的情緒感染力,又暗示了保羅在被命運感召。以及同一場景中,利用色溫的不同來表現角色情緒與雙方勢力的變化:杰西卡夫人在忐忑不安地迎接真言師到來時,畫面是幾乎消色的灰色調,飛船發出的白光使黑衣的她面色更加蒼白無力。而在測試順利通過以后,自信滿滿的杰西卡夫人在陪送真言師離開時,跟隨她的懸浮燈發出黃光照亮她的臉龐,使她的神情顯得更加從容不迫,甚至有些咄咄逼人。
《沙丘》作為維倫紐瓦電影美學的集大成之作,其獨到的色彩運用值得所有電影學者與創作者們研究學習。因此,掌握色彩心理學,并以此對優秀電影進行分析學習,可以更加科學地把握觀眾的心理機制,并讓電影色彩更好地發揮作用,使得電影作品的影像層面更具美感,敘事層面更有張力,寓意層面更深入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