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晨蕾
從布里斯托海峽上岸,英格蘭的綠野青丘開始往東綿延,再走走就到了小城巴斯。
如果你從威爾士出發乘火車往巴斯去,沿路就能感受到從威爾士到英格蘭的景致過渡。倒不是說自然景觀有大不同,畢竟溫帶海洋氣候覆蓋了整個不列顛島,只是斷斷續續間,感官體驗就發生了細微的變化。威爾士地區帶著海風隆隆刮過之后殘存的咸味兒,英格蘭則顯得秀氣多了。
巴斯是落在英格蘭精致畫布上的一顆珍珠。
工業革命時期,北英格蘭濃煙滾滾。當曼徹斯特的工人們為了面包日夜不休,瘋狂轉動的鋼鐵齒輪勾畫出這個世界第一批現代城市輪廓時,南方的貴族依舊在暖洋洋地喝著下午茶,日復一日挑選趕赴舞會的絲帶。
巴斯完美地體現了這種從容優雅的英格蘭南部氣質,看上去古老又富庶。這座小城如今是個旅游城市,它小有名氣,卻遠不比北邊的曼城和利物浦有著世人皆知的搖滾樂和足球文化。巴斯就是這么個中庸之地——既值得一去,又不至于不得不去。很多遠游而來、勢必在十幾天內走遍不列顛的游客只能把它丟進備選筐。
但奧斯汀迷一定會去巴斯。我絕不敢妄稱自己為奧斯汀迷——我去巴斯只是一個偶然的周末,在和朋友合計了地圖和時間之后,覺得是該去這地方走一走了。
小城使我們非常驚喜。由于靠近布里斯托市,這里的地形看上去和同在英格蘭西南角的布里斯托很相像。不同的是,它全然沒有布里斯托那種現代和歷史、先鋒和傳統交錯的感覺,巴斯純粹是關于一段往日時光?;疖嚰磳Ⅰ側氤菂^的時候,遠遠望去,乳白色的屋舍層疊錯落,盡管天陰,夏末的山丘仍如新綠。車窗外的景象好似一幅英格蘭風光油畫,老套又夢幻。巴斯的建筑布局非常工整,保留著高度一致的歲月美感。等到我們真正鉆進街頭巷尾時,這種美感被進一步印證了。
簡·奧斯汀曾在這里短暫地生活過幾年。盡管她最出名的代表作無一在此寫成,但只要來過巴斯,就能看出她的寫作和此地息息相關,又或者說,她的文字與巴斯之美“不謀而合”。
有人偏愛城市生活,如伍爾芙;有人則對鄉野風光情有獨鐘,如奧斯汀。在這里,我并非暗示簡·奧斯汀相中了巴斯的鄉野氣息——在奧斯汀的時代,巴斯不同今日。19世紀初,由于其溫泉浴場的存在,巴斯是個商業發達、南來北往的時髦都市。奧斯汀于1801年隨家人從鄉間來到巴斯,這時她26歲,經歷過與初戀湯姆·勒弗羅伊的訣別,已寫成《初次印象》這部小說,并開始動筆創作《埃莉諾和瑪麗安》的初稿。來到這座城市使她不得已脫離安靜的寫作環境,日復一日奔赴社交場合,巴斯的商業氣息一度令她陷入抑郁的境地。甚至有傳言說,當聽到將遷往巴斯這個消息時,奧斯汀暈厥了過去。
簡·奧斯汀家中有五個兄弟,于是唯一的姐姐卡桑卓·奧斯汀成了她訴說心里話的主要對象。1801年,奧斯汀初到巴斯,她在給姐姐卡桑卓的信中這么寫道:“在好天氣里初次看見的巴斯與我的期望不符;我認為在雨中才能將它看得更真切。當太陽隱匿在一切的后面,從金斯頓俯瞰下去,此地盡是一片陰霾、迷霧、茫然、混亂?!眲偘岬桨退沟哪嵌螘r間,奧斯汀時常向姐姐陳述自己的交際日程,譬如今日有去拜訪何人的計劃、明日誰又會到府上來,或者自己意外得到了某高級舞會的入場邀約等等。在兩姐妹百無聊賴的生活日常交換中,奧斯汀顯然更雄辯,對于在社交場中的見聞,她總是毫無保留,一吐為快。比如,她在信里忍不住抱怨起“昨晚又一個愚蠢的派對”,隨后解釋說,這次聚會之所以令人無法忍受,是因為空間局促以及一群人毫無營養的對話。奧斯汀在信中輕松地講故事,而卡桑卓是她的首位讀者。
從信件上看,對于喬遷后的新生活,奧斯汀的情緒并不高漲,甚至感到疲倦。這樣的畫面不難想象:格林公園的公寓樓上,她在屋子里煩躁地踱步,緊閉窗戶以隔絕外面的車水馬龍。對鄉村生活的懷念使她在一種迷茫、憂懼、抵觸的消極狀態中耽擱下去。這段時間,她的寫作似乎陷入了停滯。
然而那些喧囂的街道、熱鬧的聚會,以及魚龍混雜的人群無疑為簡·奧斯汀積累了大量素材??v使巴斯的銅臭味兒煩擾到了她,物質生活卻在她每部小說中都成為一個重要話題。她從這種無法擺脫的圍困感中汲取了文學創作的養料,巴斯時光客觀上對她的寫作生涯是大有裨益的。
我從前讀奧斯汀,總要試圖從文化風貌、生活圖景這些更宏觀的角度去解讀故事,好像百轉千回的少女心緒(無論是奧斯汀、伊麗莎白還是作為讀者的我的心情)難登大雅之堂,而“羅曼蒂克”于奧斯汀的作品反而是種無益的減損。到巴斯后,走在寬闊的街道上,抬頭看見鮮花垂懸的窗欞,我仿佛悟到了奧斯汀字里行間流淌著的美感——她那渾然的語言氣質或許才是最重要的。這位女作家早已越過自己時代的局限,建起獨具一格的美學??此扑滋椎募澥渴缗g的愛情故事背后實際上是奧斯汀作為作者的冷靜和真誠。她無意規避自己的女性身份、社會角色,反而扎根其中,敏銳地觀察、準確地書寫。她的文字獨特的優雅、敏銳、俏皮和戲謔一齊穿越時空而來,在小城巴斯顯露出具體的形狀。正如納博科夫解讀奧斯汀風格時所說,那是“白皙面龐”上的“特殊笑靨”。是奧斯汀寫就了“風俗畫”,而非風俗畫成就了奧斯汀。
奧斯汀的小說中充滿著對“布爾喬亞”式的物質生活及人際交往的各個方面的微妙諷刺,這構成了她小說的重要風味。在巴斯,遍地皆是“小布爾喬亞”。她甚至無需出門尋故事,只要端起茶盞、半躺在讀書椅上等待客人們到來,就能在七嘴八舌中收獲滑稽的人物形象和離奇的八卦事件。奧斯汀是個樸素的作者,只關注自己所處的周遭世界,也的確把日?,嵥榭戳藗€透徹。巴斯從不缺少舞會,她像根羽毛筆般在音樂、美酒和歡笑中飄游,她的腳尖猶如筆尖,踩著節拍跳躍,在大小房間里進進出出。這位作者躲在自己的小說后,如同一個早熟少女,用靈敏的雙眸打量周遭,而后抿嘴竊笑起來——正是這雙眼睛捕捉到了“達西先生”的驕傲和掙扎,高貴與誠摯。
1805年,簡·奧斯汀的父親去世,這家人搬離巴斯這個傷心地,輾轉至英格蘭南部海港城市南安普頓。然而,她也并沒有在此地長久停留。1809年,奧斯汀離開南安普頓,在漢普郡安頓下來,至此她終于重返寧靜的鄉村氛圍。在鄉下的小屋,這位女作家寫就了很多被視為她后期代表作的成熟作品,如《曼斯菲爾德莊園》《愛瑪》《勸導》。而機會也紛至沓來,她此前在倫敦出版社碰壁的一些小說開始受到青睞。1811年,《埃莉諾和瑪麗安》接到出版邀約,它就是大名鼎鼎的《理智與情感》;就在同年,她開始創作《曼斯菲爾德莊園》這個之后被認為布置巧妙、技法嫻熟的故事。1813年,《初次印象》經過修改,最終被出版為奠定了奧斯汀文壇地位的經典《傲慢與偏見》。緊接著的一年中,她另啟新篇《愛瑪》;同年《曼斯菲爾德莊園》出版,距離起筆不過三年?!稅郜敗窂拈_始動筆到被出版商相中,只花了一年,但她并未就此停下,而是投入新一輪的創作,于是《勸導》很快問世,這部小說被認為很大程度上取材于奧斯汀在巴斯的那段生活。之后的幾年里,她仍不知疲倦地寫故事,這些故事經過兩個世紀,一本摞著一本,出現在巴斯街頭巷尾的書屋和商店櫥窗。
奧斯汀只在巴斯生活了不過幾年時間,且從未對這座城市作出積極的評價。然而,如今巴斯對她的懷戀卻是情真意切。她成為了這個小城的名片,這里每年會舉辦節日來紀念她,世界各地的奧斯汀迷們都可以前來歡慶。他們在這天穿上19世紀初淑女、紳士們的服裝,在城中閑逛,熱切緬懷那個翩翩起舞、彬彬有禮的攝政時代。奧斯汀大概不會想到:在自己身后的讀者眼里,眾多她所停留過的地方中,唯有這里和她氣質最為投契。
如今,隨著歲月沉淀,巴斯變了,再也沒有那種擁擠、喧囂的都市感或商業氣,反而顯得莊重自持,它宿命般地成了簡·奧斯汀大概會青睞的模樣。不同于歐洲大陸上一些老城帶來的沉甸甸的觀感,巴斯令人放松。這小城并不因歷史自視甚高,它保持雅致,卻無意宏偉。漫步于巴斯的現代人只會對美麗的“桃源”心生向往,而不會被所謂的滄桑感震懾。就像奧斯汀的文字一樣,這座小城始終透著點清新的、濕潤草地的味道。
距離奧斯汀紀念館不遠處就是有名的圓形廣場。依我看,巴斯的圓形廣場是最好的,倫敦和愛丁堡都不能及。廣場上新月樓的外觀細節無可挑剔,極具比例美感,它一絲不茍地沿著黑色柵欄畫弧,環抱起一塊正圓形的碩大草坪。站在廣場中央的古樹下環視四周,即刻便被這古雅的氣派所折服。古羅馬浴場早已失去了實用性,游客們排著隊繞池而過,在盈盈碧水邊拍照留念,稍作停留。除了走馬觀花的游客,沒有人會再為了它反復光臨這座小城,浴場名存實亡。我和好友走在被玻璃罩住的舊址上,反倒沒什么趣味,于是我們利用剩余的半天時間跑去了巴斯大學——嚴格來說,是“走”去了巴斯大學。
大學在城市外圍,坐落在僻靜的郊區山坡上。從中心城區往外走,沿路幾乎全是民房。出城后,道路兩側先是連片的四層公寓小樓,狹窄陽臺上有年輕的男男女女在聊天,他們著裝休閑,有人抽煙,有人喝咖啡,一切倒恍然有點兒法國味道了;然后道路逐漸變窄,房屋恢復了傳統的模樣。一條條不長不短的階梯通向一扇扇大紅色、湖水藍、墨綠色、又或是漆黑色的木門,順著扶手欄桿往下看,每戶都帶著一個下沉式的小院,里頭裝著無人照管的盆栽、彰顯東方風格的佛像、打盹兒的懶貓……我邊拍照邊想:這實在是極大的“浪費”,若是華人入住,定能利用這片空間開墾出一片繁盛的小菜園。
路邊的行人大多是提著布袋出門購物的老人,偶有遛狗、跑步的中年人和遛娃的年輕父母。再往前走,路的坡度變陡,走向也跟著游移不定起來。兩側磚石鋪就的人行道不知何時消失了,只剩一條窄窄的山坡車道,往高處蜿蜒而去。所行每隔數十米,抬頭便見古老的別墅屋頂從茂密的樹葉中聳出,一股有壓迫性的“階級氣息”陡然撲面而來。路邊的高大石墻圍起一個個院落,從那些隱蔽的小岔路拐進去繞個彎,大概就能到“莊園”的大門吧。
最后,就是在鉆進這樣的某條小岔路之后,我和朋友繞過幾棟古舊屋舍,又鉆過橫在眼前的灌木叢——隔著片草坪,大學校園映入眼簾。與預想不同,巴斯大學完全是一副摩登模樣??粗鴮掗熗\噲龊头秸慕虒W樓,仿佛幾百年的時空一閃而過,現代活力像時鐘秒針似的又在耳邊轉起來。偶有學生擦肩而過,他們像是文明進階的象征,提醒著我,人類一路上覺醒、抗爭、反思,卻始終懷揣著美好的理想。
從古羅馬浴場行至高等學府,我和好友結束了觀光。如今三年過去,我很少回看在巴斯拍的那些風景照了,但記憶里小城的樣子依舊鮮明,它如同一幅裝裱在雕花木框中的現代派畫作,既是落寞帝國昔日榮光的遺留,也是現代文明的內核。巴斯所承載的那種富足的精神及平和的心態似乎來自歷史,卻又遠超當下,我想那大概正是世人夢中的“英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