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白衣
當審查官孔春秋第一時間趕到現場,他想起了與前女友初次約會時,大慈恩寺倒地的怒目金剛。
面前的死尸肢體痙攣如鞠躬樣,口角流涎,雙目幾乎瞪出眼眶,雙手卻捏著佛印。典型的焚腦癥狀,孔春秋往地上吐了口水。身邊的AI警察邊抗議他的壞習慣,邊書寫死亡報告,為這案件劃上句號。死者叫司馬記,市民,因思想犯禁,被“副腦”秘密執行死刑。犯人到最后都沒有放棄他的主張,監察芯片再三警告無效后,釋放高能熱量將他的大腦煮熟??状呵镒叱龇块T,猛然一省,急忙示意清場。AI警察退出房間。他走近尸身,用力掰開死者結印的手指——一個球形物品。審查官的心臟猛撞了一下胸腔,小心翼翼地將這張老舊的書頁打開。
書頁開頭寫著“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
孔春秋的心跳瞬時加快,他在學校接受審查技能培訓時,無數次見過這類違禁品,當時在教室的空氣成像中,違禁品厚薄不一,都是紙片編訂而成,現實是第一次接觸。他捏了捏,感受曾經的“文明皮膚”粗糲的觸感。這東西,平時可不易遇到,他想。
早在一百多年前,世上所有的紙質書籍就已被焚燒一盡。
孔春秋食指按住顳骨處,眼球掃描書頁,植于大腦皮層的“副腦”將書頁數據上傳至“蜂巢”系統。匯報完工作,他用執法工具將書頁焚燒成灰。它可能是當今世上僅存的一張書頁,藍紅色火焰在他冷漠的面上畫不出半點色彩,他不在乎,不是他也會有其他人來執行焚書法令。
黃昏時刻,孔春秋回到住處。手腕智能盤與AI居家系統互聯,屋燈亮起,空氣成像儀器開始投射他與女友楊思允的回憶影像。幼兒時,為了爭奪一塊眼鏡抹布,兩人大打出手,孔春秋被揍得哇哇大哭;初中時,一同學向她示愛,被他一腳踢下護城河,他差點被學校開除;大學時,兩人前往黃山看日出,驟逢山雨,兩人牽手飛跑,雨聲沙沙,云雷震震,他只聽到楊思允的笑聲……
孔春秋抹去眼角淚痕。他與她青梅竹馬,六年前求婚成功,誰知政府機關駁回了他的結婚申請——蜂巢分析兩人的基因圖譜,顯示他們后代的健康數據不達標。蜂巢宣判兩人的婚戀違反《基因法》,兩人從此天各一方。這些年,他一直在搜尋她的下落,好不容易查到司馬記身上,誰知還是遲了一步。心頭的不祥預感如蜘蛛絲般揮之不去:司馬記被系統秘密處決,前女友離奇失蹤,這里面恐怕另有玄機。
孔春秋被迫與女友分手后,一直單身。人如螻蟻,生育對后代而言,是一種罪惡。他凝視影像中的愛人,悲傷隨夜色而來。副腦馬上發出警告——蜂巢規定了人類七情六欲的健康臨界線,超過則違反行政治安法。他慍怒的眼瞳盯向窗外的夜空——群星鳥瞰之處,蜂巢衛星鏈如蜘蛛網般裹住地球。
楊思允經營一間名叫“三墳”的電子書店。兩人分手后,位于銅馬街的三墳書店人去樓空。找到了又如何?他想,《基因法》如山如獄。
這六年來,孔春秋購買了三墳書店所有的書籍,甚至將收藏的視線投向了黑市銷售的電子書籍。他為藏書購置了一間虛擬圖書館,名以“三墳”。每月被一封封銀行催款通知書弄得神經衰弱,卻樂此不疲??状呵镒隽艘粋€手勢,關閉影像投影,打開三墳圖書館。在書架上一番搜尋,點開《莊子》,將首篇《逍遙游》前后讀了十幾遍。手掌開開合合,書頁殘留的觸感猶如火灼。當晚,夢見他將人性做成了一塊地毯,鋪在大街上,任一雙雙沒有血液溫度的腳踐踏。清晨醒來,他惴惴不安,擔心副腦芯片解析他的夢。他一片面包吃了一個多小時,副腦悄無聲息,這才放下心來。
這時,上級發來了指示??状呵锇醋★D骨接受,“副腦”傳達的內容令他內心一沉——司馬記是“逍遙游”反動組織的成員。2984年,地球聯合政府鑒于人類官員派系林立,通過的法案和條例往往傾向于自身派系的利益,引發諸多危機和災難,于是,開發出名為蜂巢的人工智能管理系統,將人類政府的執政權交予它。AI系統的高效運作,令人類科技文明出現質的飛躍。百年前,蜂巢憑借量子和納米生物技術,開發出副腦芯片,初代版本只是健康監測,后來更新迭代,將人腦的思維納入監控與記錄的范圍。世界社會頓時嘩然,自由與隱私從未被如此明目張膽地侵犯。反對組織如雨后春筍在世界各地冒出,“逍遙游”是其中之一。大數據運算者認為這是最優管理方式,成立審查部鎮壓民間反對組織,孔春秋隸屬長安城審察部。
現今的社會普遍認為五百年前的地球聯合政府作出了英明的決策??状呵锿崎_窗戶,一座長安古城凌空盤踞,幾縷朝霞渲染上了晨曦雨色,在古城角樓屋頂舒卷。反重力技術讓人類充分利用了地球有限的空間。這幾百年來,無論是地上還是空中,處處可見中國古代風格的建筑群。
他披掛整齊,精神抖擻,遵循指示來到熔爐坊杏花小巷一間小酒吧,“江南春”的招牌在微微細雨中泛著彩虹光暈。一個青年醉醺醺地從他身旁擠過,消失在深巷的煙雨中。審查官的副腦顯示此人是胥民。與擁護“副腦”機制的市民不同,胥民是既不接受監察,也不支持暴力對抗,他們消極應對系統的監察政策,代價是放棄優渥的市民福利。調酒師孫缺是一位風度翩翩的美少年,扎馬尾辮,身材修長,見他進店,輕笑著遞上一杯菊花茶。
孔春秋不動聲色,將滾燙的菊花茶潑在他的臉上,用力將其手掌按在桌面上,執法棍狠狠地砸了上去。調酒師發出痛叫,怒目而視。
“你知道的,”孔春秋滿面笑容,“我現在就是把你活活打死,也不會被追責的?!?/p>
“胥民就不是人了嗎?”
“別跟我裝蒜,你的情報根本就是糊弄人的,我去的時候,司馬記已經死了?!?/p>
“那我怎么知道???司馬記是個酒鬼,一喝醉就滿口悟道,修禪,一次聽到他說起楊思允這個名字,你來問了,我想起來,就跟你說了?!睂O缺辯解時,看著他的眼珠子目光炯炯。
孔春秋皺了皺眉頭,“你們到底在搞什么東西?楊思允怎么會跟一個被煮腦的罪犯扯上關系?”
“長官,我是調酒師,兼職買賣一些情報,賺賺外快而已,你把我想象得太高深了?!闭{酒師調侃地說。
孔春秋放開他。
“司馬記昨晚七點到你這里喝酒,出去的時候,和誰接觸過?”
“他不是市民嗎?他們家幾代都是市民,跟誰接觸你們不是比我更清楚嗎?甚至比他本人更清楚?!?/p>
孔春秋舉起了執法工具。孫缺慌了,“別動粗,我說,是龍婆的人,她給了他一副盲鏡,其他的我真的不知道了?!笨状呵锇櫫税櫭碱^,放開了調酒師,重新點了一杯菊花茶。
龍婆是黑市商人,她掌控的黑市遍布這個國家,交易品無奇不有,其中不乏類似盲鏡這種逃避系統監控的違法商品。在大數據時代,她更像是一個刻意留置的BUG??状呵锘匚犊诶锏木栈ㄇ逑?,走出酒吧。煙雨迷蒙。他在手腕智能盤上打開避雨程序。微弱的無形力場張開,將綿綿細雨阻隔在身外。上河黑市是長安城最大的地下交易市場,位于城南廢棄的“關山坊”地鐵站。在地鐵站入口處,他關閉避雨程序,調出服飾程序,選擇一套上古宋朝的平民服飾。如今的衣服皆是特殊材質,隨著程序指令變換各種服裝。他一身的監察制服消退,取而代之的是黑儒巾,白深衣——古代漢服是進入上河坊的憑證。
上河黑市以“清明上河圖”的畫卷為模型重建,復原了上古宋朝汴京街市的風貌。街市人來人往,他穿過鱗次櫛比的街巷,繞過曲水流觴的樓園,在一座寺廟前停下。一名知客出迎,一副盲鏡遞過來。他佩戴遵從黑市規約,戴上盲鏡,隨著知客走入后堂。
龍婆正在等他。
孔春秋上次來時,龍婆是一位肌膚若冰雪的少女,如今在他面前的是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將人格傳入不同的人造體演繹不同人生,是最近在權貴富豪中興起的游戲。
老和尚長唱了一個佛號:“塵緣未盡,癡心妄想?!笨状呵镒⒁曋?,目光炯炯。
老和尚又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笨状呵镂⑿Σ徽Z。
于是,老和尚又說:“能如實一切法相而不執著故,復名摩訶薩?!?/p>
孔春秋失去了耐心:“司馬記的屋內沒有發現盲鏡,有人在他死后拿走了它?!崩虾蜕胁[了瞇眼,瞬間恢復了龍婆的人格,“我知道你為何而來,可是你注定要無功而返,你知道的,我這里什么都賣,從不關心、也不會去記錄顧客的使用履歷?!?/p>
孔春秋冷靜說:“有人在司馬記死后拿走了他的盲鏡,一開始我以為你是百密一疏了,可是你那個調酒師的人造體太過坦白?!彼f到這里停頓了一下,盯著老和尚的人造眼珠子:“你把我引到這里來,到底是什么目的?”
和尚掩嘴而笑:“你那間圖書館,收藏了幾十萬本電子書,不是每個人都愿意拿出月薪的一半去買書的,你幾輩子都讀不完了,還在買,你是在閱讀還是在收藏?”
“這是我的私事,跟你有什么關系?!笨状呵锢溆驳貞?。圖書館是他通往過去的階梯。每收藏一本書,他就覺得靠近楊思允一毫米。
龍婆好像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她笑得很盡興。問:“你知道黑市為什么會被允許存在?”
孔春秋漠然搖頭,不在乎,不關心。
“黑市看似是蜂巢系統的一個BUG,其實是系統的一個組成,它和蜂巢就是白天與黑夜、陰與陽的關系,”龍婆意味深長地看著他,“是當年的開發者為了防備系統而特意留置的后門?!?/p>
孔春秋像聽一個古老的傳說,不知道龍婆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龍婆干等片刻,只好說下去:“這是為了糾正蜂巢系統可能出現的偏差,或者說錯誤?!?/p>
“蜂巢系統不可能會犯錯,”他冷冷地說。
龍婆又笑了:“會不會犯錯,你自己心知肚明,你與楊思允兩小無猜,青梅竹馬,你們打算結婚的時候,蜂巢是怎么做的?只要大數據顯示是負面的,不管你們如何的自愿,如何的相愛,它都是一刀切?!?/p>
“大數據沒有錯,它做出了最優的選擇?!笨状呵锏哪樕厦缮详庼?。
“那我問你,你為什么至今未娶?”
孔春秋默然不語。
“那邊棒打鴛鴦,你這邊想悲傷,想要憤怒,可連這點都被認定為違法,這樣的人生,這樣的社會又算是什么?”龍婆說完,從上座走到院內的小蓮池邊,示意他過來。蓮池里有一條白色的鯉魚。
“黑市一開始并不存在,它有觸發機制的?!彼f。
燒書,孔春秋暗自點頭,一些黑市中的書籍早已指出一個巧合的現象——黑市出現的時間正好和焚書令頒布的時間一致。一旦紙質書被焚燒一空,電子書的內容就可隨意篡改——蜂巢到底想要做什么?
“嚴格來說,燒書只是其中一個條件,”龍婆說,轉而看著他,眼珠子閃過深空遠星的光芒,“你試著想想,人造體真的是一種昂貴的游戲?副腦真的只是一種讓社會更加美好的管理程序?”
孔春秋瞇了瞇眼,條件反射地扶了扶盲鏡。
“你在我這里很安全的,”龍婆說,眼瞳浮現點點燃燒的遠星,如星空,“如果我告訴你,副腦的真正形體是人格儲存器,你會怎么想?”
孔春秋的眼球一動:人造體和人格存儲器,這是另一個造人傳說。一股深邃的恐懼感淹沒了他的心臟:一旦社會上出現真假難辨的人造人,那真人要何去何從?
“沒有出路,”龍婆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我對蜂巢最是了解,它的管理模式是大數據,如果大數據對人類這個種族作出負面評價,那它就會斷然采取相應的措施,在我們看來,人類確實是讓人失望的,你們的七情六欲都是體內化學物質所驅動,與所謂的高等生物差之甚遠?!?/p>
“你們就是我們這些‘失望’的生物制造出來的,”孔春秋陰鷙地盯著它。他發現了龍婆的行為模式,面對同樣的大數據,這個AI采取了另一種行動,這是開發者設計好的,AI并無道德意義上的善惡對錯的概念。
“我一直在觀察蜂巢,遠在燒書前,它就已經將人造人放入了社會,大數據最終顯示人造人比真人更符合人類這個充滿靈性的稱號,只有人造人才有可能創造一個理想的人類社會,這就是大數據的分析結果?!?/p>
“數據,數據,數據,那東西到底值多少錢?屎都不如的東西,”孔春秋突然就發怒了,人類竟然淪落到數值決定人性的時代。
龍婆對他的反應很滿意。它說:“一旦蜂巢認為時機成熟,就會啟用人類置換計劃,用人造人替換真人,過不了多久,這個世界上就不再有真人了?!?/p>
孔春秋嚇得忘記了呼吸,面如死灰。
老和尚雙手合十,長唱一聲:“一念離真,皆為妄想,不可說,不可說?!饼埰抛旖歉‖F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不過,蜂巢這種行為早被當時的開發者所預料到了,開發組提前編寫了一道最高指令,我們稱之為‘神命’,用以在最后關頭糾正系統的錯誤?!?/p>
孔春秋想起焚書,驚問:“難道那道‘神命’就寫在舊時的書籍中?”
“不是。開發組組長朱父偃記住了這道命令,進入休眠艙沉眠,這事情連當年的世界聯合政府都不知情。開發組將休眠艙的下落隱藏在某本書頁中,我后來展開調查,只獲得了兩條信息,一是星光下沉眠,一是太古唐朝詩人杜牧的詩, ‘睫在眼前長不見,道非身外更何求’?!?/p>
這就是燒書的真相!孔春秋倒吸了口氣,可是龍婆為什么向他披露這些歷史機密?他不安地扶了扶盲鏡:“我只是一名政府基層的審查員,像我這樣的人,政府部門一抓一大把,你跟我說這些又有什么用?”
龍婆神秘微笑,“世事就是這樣,總會選中某人,但并不是所有被選中的都會問這個問題?;鸱N我是遞出去了,未來會如何我也控制不到。我不像蜂巢系統,一點風吹草動都如臨大敵,深度分析,最終得出數據上最正確的結論?!闭f完,它俯身將手探入蓮池,白鯉魚游了過來。它將白鯉魚撈出,取下鯉魚眼珠子后,將鯉魚遞給孔春秋。黑市獨有的偽裝投影裝置被取下,白鯉魚馬上變回一頁紙書。
“世上最后的一頁書,把它交給蜂巢,你就是大功臣了?;蛘咦吡硪粭l路,用它找到朱父偃的休眠艙,之后,你想和你前女友怎么復合,怎么結婚,都沒人會去管你。路要怎么走,就看你自己了?!饼埰耪f完按了按心口。
孔春秋走出黑市。天空陰霾密布。他的路從來只有一條——毫不猶豫地拿出書頁掃描上傳,焚燒成灰。上級召他回審查總部匯報情況。在報告中,他沒有隱瞞書頁如何得到的情節,但是與燒書和“神命”相關的對話,卻一字不提。他將這些秘密深埋腦海深處,只要不對其深入思考,副腦無法監控,規避監察的分寸,他自認拿捏得很好。
孔春秋升職一級,卻絲毫沒有感到喜悅。他當天回到家,泡一杯菊花茶。腦里什么都不去想。第二天,總部發來指示:逮捕一名新發現的“逍遙游”組織成員。他瀏覽該成員信息:楊思允,女性,胥民。心跳瞬時加快,五官依舊冷如雕像。副腦的監測無處不在。
長安城外,墨隱村。大樹下,有一間無名書店??状呵锴瞄T。開門的女子風姿綽約,白裙黑發??状呵镒粤昵芭c她分開后,從未想過會在這種情況下重逢,對方看樣子并不這樣想。書店滿溢菊花的清香。
“你還好吧?”舊日戀人仔細端詳著他,“感覺你變了,瘦了很多?!?/p>
“楊思允,你涉嫌參與反動組織,現在依法將你逮捕歸案?!彼毡拘?。副腦的監控無處不在。
楊思允眼泛秋水,淡然地說,“進來喝杯茶吧?!笨状呵铼q豫了一下,拿出執法工具,又收了回去,再拿出來,又收了回去。
孔春秋抿了一口菊花茶?;匚稛o窮,他想起兩人前往五指山采摘野菊花的時光。坐在對面的楊思允溫柔地看著他,他的嗜好一直沒有變。兩人都沒有說話,時光寂寂流逝,往日不再。
“你沒事干什么加入這種違法的組織?升級做個市民,好好開你的書店,好好過日子不是很好嗎?一生很快的?!彼蝗痪团?。
楊思允微笑:“他們跟我說,你購買了一間圖書館,我想,你遲早會明白,我為什么堅持做胥民,開書店?!?/p>
孔春秋的心臟“咯噔”了一下,他吃驚地看著她:“原來你不是失蹤,你是在躲著我?!?/p>
“我是胥民,又是‘逍遙游’高管,見面了,對你有什么好處?”
孔春秋的身軀微顫,眼瞼與鼻翼漸漸泛紅,像受委屈的孩童。他的表情冷硬依舊,盡力讓腦部放松,避免激發副腦的監控機能。兩人單獨相處得太久,對誰都沒有好處,不是他,也會有其他同僚前來,屆時,楊思允恐會受到非人的對待。他拿出了執法工具。她順從地伸出了雙手,像以前約會時放入他手心的神情。
AI警察將犯人帶走。她走入囚車前,回頭對他嫣然一笑,“每次想你的時候,我都會去五指山摘一朵野菊花,放在二樓,”孔春秋呆然木立,腦中一片空白。他戴上盲鏡,做回了人,轉身走入書店,登上二樓,香氣如湖,到處是野菊花,插在花瓶中、墻壁上、桌臺上。他的淚水一發不可收拾。
蜂巢是對的,他想,他實在配不上她。一個小時后,他從屋內走出,又儼然一副執法者的冷峻模樣。副腦破天荒地接收到蜂巢的疑問,他回答說是在搜尋同伙的線索。雙方進入了長久的沉默期。
一個月后,孔春秋在汴河街偶遇楊思允,她的書店開在寧靜街角處,店鋪是用移動型膠囊屋改造,依舊無名。他在店門口徘徊不去,畏縮不前。她發現了他,熱絡招呼他進店。他剛坐下,一杯熱咖啡遞了上來。她跟他滔滔不絕地說著書店經營的日?,嵤?,對兩人的過去一字不提。他多次窺視她明亮的眼瞳,卻看不到往日的溫柔。他悵然若失地起身告辭,她對今日的相見頗感興奮,再三囑咐他多來走走。
孔春秋孤獨地走在人流中。眼中怒火隱映,淚水若無其事地流淌,仿佛那是一種自身無法控制的疾病。
楊思允被置換了。
他無話可說,罪魁禍首正是他本人。街市一角,流動販賣機浮空飛過他身邊,他隨手購買一瓶冰凍礦泉水當頭淋下。當人處于應激狀態,大腦分泌的化學物會干擾副腦的運作。在這樣的盛世,書籍可以被隨意焚燒,歷史可以隨意篡改,人類可以被隨意改造成偽劣產品。他的愛情,在AI的眼里,不過是產品包裝上的一個圖紋。
孔春秋來到“江南春”酒吧,調酒師孫缺調侃地看著他。
“我這里沒有菊花茶?!彼f。
孔春秋瞪著血紅的眼瞳,忍住想要毆打他的沖動,“系統之父的下落的線索,真的在那書頁里?”
“你還在問這個?你昨天不是燒了嗎?”
孔春秋從褲袋中拿出一只方形紙船。龍婆瞇了瞇眼,失望中帶著怒氣:“你竟然沒燒?”
“人類可以是動物,但不能是產品?!?/p>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天意,我理解不了這東西?!饼埰攀涞卣f。它將一個病毒程序一分為二,寫入人類文明最后的兩張書頁上。蜂巢的安全機制無法察覺到一半的病毒,當兩頁書上傳,病毒合二為一,感染蜂巢——AI不像人類,無法進行自欺式的運作。很明顯,大數據還沒能力完全洞察人性的點滴,時機未到,它不甘地想。
孔春秋來到酒吧一角坐下,毫無顧忌地打開紙船。這間酒吧本身就是一副巨型盲鏡。書頁散發出老舊的氣味,他貪婪地抽了抽鼻子,恍如隔世?!跺羞b游》電子版在網絡和虛擬社區中隨處可見,孔春秋核對兩版本的文字,并無不同。如果系統之父朱父偃的下落線索不是隱藏在文字中……他打開紙頁,尋找文字之外的線索,右下角一幅山水插畫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半邊古畫。
另一頁紙,他不安地想。在副腦上搜索了一番,不出所料,司馬記手中那書頁的記錄與副本都被刪除了。他求助地望向龍婆,后者同情地搖頭。
“這幾乎就是個死局,”他暴躁地嚷了起來,“只有一半的謎語,畫的又是千年前的地形,誰能解得開,難不成要跑去找蜂巢借嗎?!?/p>
兩名中年男子走入酒吧。兩人衣著樸素,神態祥和,點了酒水后,旁若無人地聊天。這兩人都是長安郊區的胥民,孔春秋盯著他們,收起了書頁。
同伴喝完一杯又是一杯。
“我們應該能趕得上涅槃的時間吧?”佩戴復古眼鏡的絡腮胡男子提醒他。
“還有半個小時,多喝幾杯都沒問題的?!彼幕锇樾Σ[瞇地看著杯中物,聞了聞,閉眼回味后一飲而盡。
“喝少一點,坐了三個多小時的車來這里的,別誤了菩薩涅槃的時辰?!?/p>
“誤了也沒事啊,明天再來就好了,一天三次,機會多得很?!?/p>
“車費要錢的,來回一次,夠你買好幾瓶酒了?!?/p>
“哎呀,我就是想趁母老虎不在身邊的時候,偷喝幾口?!彼蛄颂蜃齑?,沒有續杯。兩人走出酒吧??状呵镒呓膳_。
“他們在說什么?什么菩薩涅槃?”他問。
“一個月前,大慈恩區那邊突然來了個怪人,一天早中晚三次,天天在大慈恩寺那棵菩提樹下表演個人行為藝術,吸引了許多信徒觀眾,你要不去看看?搞不好能找到一些線索?!饼埰耪f。
孔春秋冷哼一聲,戴上盲鏡,追出酒吧。在路上,他避開AI警察,翻閱副腦中的信息,沒有發現任何地下宗教的報告信息。大慈恩區名源自古老的大慈恩寺。寺前一棵菩提樹,樹身纏繞一顆石刻佛頭,郁郁森森,樹蔭覆蓋幾里范圍內的街區。此樹據說是朱父偃在開發出蜂巢當日,親手所種。樹身內的佛頭,是一千五百多年古人“批孔排古”的幸存物。他趕到大慈恩寺,寺門緊閉,菩提樹下一位僧人跏趺坐,雙眼半闔,周邊圍立二十幾名信徒,合十禮敬。除了剛才的兩名胥民,孔春秋驚詫地發現信徒中竟然還有一個破舊的清潔機器人。他看清了樹下那僧人的面容,怔住了——那僧人竟是司馬記。司馬記右半邊肩膀皮開肉綻,露出亮銀色的金屬骨架。
一個半成品的機器人?孔春秋疑惑不已,該不會是寺廟購置的講佛機器人?如此冠冕堂皇地套用別人的五官,難道不怕吃官司?
“宇宙萬物皆有佛性,無相為體,無住為本,無念為宗?!睓C器僧人手捏佛印,右手掌的人造皮膚掉落,金屬手指關節發出微弱的咬合聲。諸位信徒紛紛贊頌。
不對,孔春秋瞇了瞇眼,這個機器人有點古怪。
這時,一片菩提樹葉落在司馬記的佛印上。司馬記捏起葉子,望著孔春秋微笑。
“菩薩要涅槃了!”眾信徒的驚嘆聲此起彼伏。
司馬記的身體顫抖,初如平湖漣漪,后如風中狂柳。眼球上翻下轉,潤滑口液從嘴角流落,肩頭高聳。痙攣。他倒在地上,像熱水中的活蝦。身體、四肢摩擦地面,撞擊樹根,舊疤未去,又添新傷。信徒跪下誦佛,有的還痛哭流涕。
孔春秋呆在當地。沒有人比他更加熟悉這種“涅槃”了——煮腦癥。一個機器人,而非人類,每天系統執行三次煮腦死刑。信徒散去,菩提樹下僅剩一具肢體痙攣如鞠躬樣的殘骸??状呵锬贸鰣谭üぞ?,小心翼翼地走上前。
“司馬……菩薩?”
沒有反應。菩提樹落葉紛紛。他俯身檢查機器人。眼白下翻,一雙悲傷的眼珠子虛弱地注視著他。
“司馬記?”孔春秋有些不確定地問。司馬記堅硬的臉部肌肉皺出苦澀的笑容。
“審查官,你認識我?哦,當然了,我們應該不是第一次見面了?!彼抉R記說。
孔春秋拿出《逍遙游》書頁,塞入他的手心。司馬記的眼眸子亮了起來。他整理了一下思維,“原來龍婆也見過你,系統把我的人格裝入了這副裝置……身體,我反抗一次,它就執行一次煮腦刑罰,每天我都要死三次。我的悟性有限,六祖慧能的境界是達不到了,明鏡臺有了塵埃,自然就要拂拭,不能讓那東西小看了?!?/p>
孔春秋趕緊低聲問,“你死前握住的那張紙頁,還記得嗎?上面是什么圖畫?”
司馬記展開書頁,視線在圖畫上停留了一下。他將書頁遞回,嘴唇翕合幾下,卻說,“南泉殺貓,歸宗斬蛇,去吧?!?/p>
孔春秋思索片刻,“我不明白?!?/p>
“你一定要明白,不開悟,你就是那只貓,那條蛇,”司馬記睿智的眼瞳深不見底。他拍了拍孔春秋肩膀說,“快去吧,自古傳法,氣如懸絲。若住此間,有人害汝?!?/p>
孔春秋離開時,司馬記起身面向菩提樹內那顆佛頭,盤坐入定。他朝其殘破的機械背影合十禮敬。司馬記的靈性猶如佛陀手掌上的一顆白露,蜂巢搶不走,便為他一人建造了一座十八層地獄。
這時,大慈恩寺紅門洞開。一群僧人涌了出來。他們手里拿著小石頭,紛紛朝司馬記丟去??状呵镎戎?,有三四個AI警察朝這里而來。他知頭戴盲鏡已屬違法,為了避免紛擾,將身一閃,躲入了大慈恩寺。
大慈恩寺重樓復殿,虹梁藻井??状呵飸{著記憶穿行于富麗堂皇的涼亭水榭中,思考著司馬記最后的提示?!澳先獨⒇垺背鲎浴毒暗聜鳠翡洝肪戆恕冻刂菽先赵付U師》。南泉和尚因東西堂爭貓兒,泉乃提起云:“大眾道得即救,道不得即斬卻也!”眾無對,泉遂斬之。晚,趙州外歸,泉舉示州,州乃脫履安頭上而出。泉云:“子若在,即救得貓兒?!薄皻w宗斬蛇”出自《五燈會元》:師鏟草次,有講僧來參。忽有一蛇過,師以鋤斷之。僧曰:“久向歸宗,原來是個粗行沙門?!睅熢唬骸澳愦??我粗?”曰:“如何是粗?”師豎起鋤頭。曰:“如何是細?”師作斬蛇勢。曰:“與么,則依而行之?”師曰:“依而行之且置,你甚處見我斬蛇?”僧無對。
孔春秋讀遍詩書,熟知這兩則佛家故事,卻不知作何禪解。在前往金剛倒地的大雄寶殿的途中,路過一座寂靜庭院,一位須發霜白的老僧正朝一棵古松合十禮敬。禪鐘鶴鳴。他內心一動,過去問道,“禪師,什么叫南泉殺貓,歸宗斬蛇?”
老僧朝他打量了一下。
“檀越,世道人心,這種級別的佛法,問了也白問?!?/p>
“怎么說?”
“政府不允許我們這些老僧參悟.”老僧淡淡地說。
“難道學佛悟法也要申請?”孔春秋愕然。
“淺的不用,高深一點的,就需要這里授權?!崩仙f著點了點發光的腦殼,絲毫不忌諱里面副腦的監控。
孔春秋默然。他轉身要走,老僧叫住了他。
“殺貓斬蛇是禪宗兩大公案,嗯……應該是五百多年前,有人在寺西建造了兩座石塔,那兩座塔,一座叫殺貓塔,一座叫斬蛇塔,施主,要不要過去看看?”
孔春秋稱謝連連。
“那是本寺的景點,不過,一直都沒什么名氣?!崩仙f,在前面帶路。
殺貓塔與斬蛇塔建于一口淺湖邊。兩兩相對,密林掩映??状呵锿崎_殺貓塔門,塔內僅有一廳,廳壁圖文并茂浮雕南泉殺貓的故事。他的視線卻被正廳壁上一幅山水畫吸引。這山水畫正是《逍遙游》書頁上的插圖,古畫落款是朱父偃。他眉頭一聳,急聲問,“禪師,當年建塔的人是誰?”
“就是朱父偃,寺門前那棵菩提樹也是他種的?!?/p>
“斬蛇塔掛的也是和這幅同樣的畫?”
“有點差別,一個日出,一個日落,總之,都是同一個地方,終南山老子墓?!崩仙女嫼鲜Y敬。待他抬頭,孔春秋已經離開。
孔春秋疾步走出大慈恩寺。剛一出寺門,四個AI警察圍了上來。
“孔春秋市民,你未經授權佩戴違法裝備,違反《治安管理條例》第三十九條,第四款,今將對你實施逮捕?!逼渲幸粋€認真宣讀《拘留通知書》。
四個AI警察,八把電擊槍對準他??状呵镏肋@些武器的厲害,心知在劫難逃。這時,空中傳來一聲巨響,兩輛飛空車迎頭撞上,引發一陣混亂。四個AI警察前胸空氣投射系統不停投射出一連串亂碼字符,彼此朝對方胡亂射擊電流??状呵餄L地翻開。手腕智能盤不停死機,關機,重啟。地上、空中接二連三地出現車禍、空難。街道燈光,無處不在的空氣成像全都出現影像扭曲,爆音現象。蜂巢不知緣由地陷入宕機狀態,社會在片刻間回到了史前時代。胥民攻擊市民,AI機器攻擊人類。暴動好像一早就已預謀好了,就等一場“東風”。一輛陰陽魚形飛空器在身邊降落避亂。他意識到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拿出執法工具征用飛空器,卻怔住了——司機是楊思允。
“快上車?!彼叽僬f??状呵锾宪?,銳利的眼神不經意掃過后座車鏡,鏡子映照著楊思允的纖纖背影。他連楊思允來接他的原因都不想多問。
“組織派我來的,你可能需要幫助?!彼龥]有解釋“逍遙派”為何知道他需要幫助。
“終南山老子墓?!彼麖埧谡f,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在前往目的地的途中,孔春秋只問了一句話——你不怪我吧。她說不怪,說了一大堆理由,他一字都沒去聽。到達目的地后,系統尚未恢復。文物景點的游客已被疏散,形似三星堆銅人像的AI警衛像爛醉的人癱在地上不動。
“蜂巢沒對你做什么?”他冷靜地問。
“就是用一些沒見過的機器掃描了我很久,然后就放我走了?!彼纳眢w微顫,濃綠光脈,AI機器臺,冷鋼手術刀……這些蒙太奇式的記憶好像異形魔獸的章魚觸手纏著她。她不自然地笑了笑,“組織的事,我本來就沒參與過?!彼麄儍扇俗呷肟帐幨幍哪故?。他一直緊握執法工具,聽到這話,收起了執法工具,他知道這很不理智。
“你為什么不結婚?”她不解地問,“我聽說,系統向你推薦過好幾個基因合適的對象,都被你拒絕了?!?/p>
“基因這種東西我是不懂,想不結就不結了,有什么所謂?!彼猿暗卣f,幸虧單身不違法。
“最優質的基因組合可以改善人類的質量,系統對人類的印象也會大為改觀?!?/p>
孔春秋斜了她一眼,嘴門緊閉。
老子墓經過幾次擴建,如今成了一座迷宮式的宮殿。兩人順利進入正殿大廳。
“你知道孔子、莊子、老子有什么不同嗎?”他問。楊思允茫然搖頭。
“孔子像銅鐘,大扣大鳴,小扣小鳴,不扣就不鳴;莊子很玩世不恭,他看似不是在教育人,但是他說的話,都很有道理,你不知不覺,就聽進去了;老子就不一樣了,他認為他的思想是最崇高的,人類不配知道,他說的話,人們越是聽不懂,他的地位就越高, ‘知我者稀,斯我貴矣’,像這么的一個人,他一出關,人們就不知道他下落了,這是他的性格使然??墒菃栴}來了,就這樣一個人,怎么會有墓室?我們連他去了哪里都不知道?!?/p>
“古代圣賢的墓不都是后人建造的?”
“老子墓不一樣,原來的墓早在公元2090年毀于核戰了,這個墓,你知道是誰建造的?”
兩人來到墓中央老子騎青牛雕像前??状呵镅鐾嚆~巨像,喃喃地說出了建造者的名字——朱父偃。
墓室拱頂門外,傳來機械咬合聲。系統正在恢復,守衛即將醒來。兩人身后陰影處走出一位古墓管理人,一尊外形瘦削的青銅色巨人,圓錐眼,招風耳,高鼻厚唇,它用長袖卷住楊思允,威脅孔春秋說出朱父偃的下落。
孔春秋一番天人交戰過后,注視它,冷冷地說,“這就是你心目中理想的人類?”管理人不屑回答,收緊人質脖子上的長袖??状呵锴?,“你別傷害她,我也在找,給我瀏覽古墓全息圖的權限,我會很快找出來?!?/p>
管理人的圓錐眼伸伸縮縮,遵照指示,示意他除下盲鏡??状呵镎兆?,副腦接受完信息,他戴上盲鏡,將信息傳遞到手腕智能盤,點開空氣成像功能,一幅深綠色的全息圖在青銅巨像前張開。
“線索就是‘星光下沉眠’,”他賣力地解說,翻轉3D圖像,點開其中一個暗室,這間暗室的墻壁和天花板都雕刻著古老的星圖。
管理人默然,圓錐眼瞳綠光不停閃爍??状呵锬托牡却?,再一次將老子墓架構圖默記于心。管理人漠然地命令道,“帶我去,帶我進去?!?/p>
孔春秋明白過來:系統之父限制了AI發現和進入某些場所的權限。他帶領管理人走入墓室的最底層,來到地圖所示的廢棄石室。聲控燈光亮起,石室門徐徐而開,室中央擺放一口古舊石棺??状呵镆谎劬涂闯瞿强谑资莻窝b的,黑市有許多這類古老的防御裝置。在管理人的指示下,孔春秋進入石室,解除裝置,AI獲得了入室權限。管理人一入石室,就釋放了人質??状呵锍脵C拉住楊思允的手,沿著曲折的樓梯跑上墓室大廳。楊思允輕笑不已,她想起大學時代,兩人在黃山棧道奔跑避雨的時光,有一顆溫柔的種子正在內心深處,拱頂著冷硬的地面,柔和,癢,蓬松。三四十個AI警衛圍了上來,系統已經恢復正常運作。他取下盲鏡,戴上楊思允的頭。就在這時,一股電磁脈沖波動轟然襲來,在場的警衛紛紛倒地。
孔春秋腦部一陣痙攣刺痛,耳道內回蕩尖銳的金屬鳴聲。電磁脈沖令他的副腦進入死機狀態。楊思允眨眨眼,不知所以。
“那石室的石棺是一個陷阱,”他尖聲解釋說。系統之父預見了人類可能會陷入他這種被挾持的境地。蜂巢若不燒書,不會中這種古老的陷阱,這是一個死循環。
“那你找到了嗎,系統之父真正的沉眠地方?”楊思允問。
孔春秋點點頭。環視地上的AI警衛,他們身處敵人巢穴,必須速戰速決。他拉住楊思允的小手,登上青銅巨像后面的石階。他求婚成功后,曾經拉著她登上孔廟,欣喜地朝孔家先賢介紹他們未來的媳婦。那一刻起,不管政府是否承認,他們都已成為夫妻。
兩人來到擺放老子神棺的正殿。他放開她的小手,率先走入殿內。
“你想想看,老子西出函谷關,行蹤不明,哪來的棺材?這個墓,連衣冠冢都算不上,我一看地圖就全明白了,”他指了指地面。他最后一次凝視楊思允的眼瞳,某個瞬間,他以為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他失望地說,“這里就是系統之父休眠艙所在之地?!?/p>
楊思允沖了進去。她四周掃望,視線停留在懸浮在半空中的巨型石棺,沒有指引,那東西就像眼瞼前的睫毛。它只是朱父偃手掌上的石猴。
一根比她身軀還要冰冷的金屬物抵住她的后背。
悲傷的低語響了起來,“我一直想要彌補,我以為我可以彌補,我甚至還想過,既然你想要,那就把朱父偃交給你,只要你喜歡,我什么都愿意做?!甭曇敉nD的時間比她預想的還長得多??状呵镞煅实卣f,“可是我錯了,過去就是過去了,我再也喝不到你的菊花茶了,啊啊啊……為什么會搞成這樣子……”清脆的金屬按鈕咬合聲響起,炙熱的火焰瞬間將楊思允吞沒。
楊思允轉身注視著孔春秋,看到一雙悲傷如汪洋的淚眼,有東西在她內心深處頂著,拱著。列火焚身,她毫無感覺,不明白這個角色從頭到尾,哪里露出了破綻。
“為什么要燒書?”他問。
“人類的智慧是反人性的,可它又是必須的,如果它處于可控的狀態,是可以合法的?!狈涑舱f,火光擦拭著它的眼眸子,里面有來自異類的惡。
在一個全面否定人類存在的人工智能面前,孔春秋沒有什么要說的。
“你幾時識破的?”冷漠的話語在火焰中散發出干燥味。
“從一開始就知道了?!?/p>
孔春秋的答案超出了她理解的范圍,那是來自人類的靈性世界,與邏輯和大數據是不同維度的存在。這時,楊思允突然向他伸出手臂。靈性一旦復蘇,AI便無立足之地。她的肌肉像融化的凝膠掉落,蹣跚地邁出一步,兩步,她想了解那個神秘的世界,想進入那個世界。不對,是回去。楊思允這個意識浮生之際,種子破土而出,它沒有時間成長,化作一滴眼淚從眼瞼滲出,成了一抹無形的水蒸汽??状呵餂]有發現,蜂巢也沒有發覺,他與它基于偏見,錯過了一個靈魂誕生的瞬間。
孔春秋邁過她的骨灰堆,在控制臺關掉反重力裝置。在他的注視下,懸棺緩緩降地。降臨了,他五味雜陳,往前一步,他就成了人類的救世主?,F實如此滑稽、荒誕。他的一生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原只求謀取一份穩定的公務員工作,與初戀白頭偕老。一部基因法打亂了他小人小志的人生,卻制造了一個忠誠的執法工具和一名惡吏。它根本沒必要啟動人類置換計劃,孔春秋想,在副腦面前,每個人都活成了人造人,自己不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典型例子?
孔春秋感到恥辱、憤怒,平生第一次抬頭挺胸,以普通人應有的尊嚴,搜索圣賢石棺的偽裝裝置。他的手和眼將石棺從頭到尾搜索了個遍,卻什么都找不到。他慌了。殿外傳來AI警察活動肢體的金屬聲。他急怒交加,猛力錘擊石棺。痛疼與殷紅的血滴逼迫他冷靜下來。這石棺竟然不是偽裝的?他驚詫莫名。這時,龍婆的話在耳畔回響——我后來展開調查,只獲得了兩條信息,一是星光下沉眠,一是太古唐朝詩人杜牧的詩,睫在眼前長不見,道非身外更何求。
睫在眼前長不見,道非身外更何求……孔春秋呢喃數遍,醒悟了——這口石棺就是朱父偃的休眠艙。思維轉換。這次,他很快就找到開關。按下。古舊的休眠艙發出巖石摩擦聲,汽動裝置運作的啟動聲??状呵锾蛱虬l干的嘴唇:系統之父即將被喚醒,人類即將從人工智能的手中奪回執政權,古典的自由世界指日可待。
“醒來吧,朱父偃,救苦救難的如來佛祖,觀世音,基督,我們一刻都活不下去了,”孔春秋嚎啕大哭。無上敬畏的情感像沙漠風暴,幾乎抽干了他的血液。他跪在石棺旁,凍氣散盡,他的淚容凝固成奶酪——休眠艙內躺著一具白森森的人類骨骸。漫漫時光,贏了一切,他疑在夢中,撫摸白骨的手掌傳來絕望的冰冷。
“你快起來啊,說出神命,求你了,”他說完,臉上的淚水重新滾動。
白骨不會同情眼淚。白骨拒絕了一切。
這算什么?難道時間才是一切罪惡的根源?孔春秋混亂了??謶值念^痛,還有耳道回響的尖叫聲——副腦正在重啟。人類真正的敵人是什么?我們的歸屬又在哪里?他原地來回徘徊,又哭又笑,語無倫次。副腦的尖鳴像荊棘,在腦里瘋長。休眠艙中的白骨發出無聊的嗤笑聲,肅靜,它命令道。他分不清身在何處,腦中有深綠色的光瀑布在彬彬有禮地問候他。他脫光衣服,朝白骨吐了一口濃痰,將它丟出石棺,《逍遙游》殘頁,衣服,與白骨堆成一堆,用執法工具點燃。
“我當然挺好的,”他禮貌地回應綠光的問候,“魚始終是魚,飛不起來的?!彼难凵裢嘶貗雰旱募冋?,跳入石棺。世界是監獄,我想從時間之海扶搖直上,他一躺下,石棺便自動蓋上,回到原來的懸浮狀態。具有麻醉與防腐效力的白色冷氣將他淹沒,深綠光瀑布從天上傾落他體內、心中、腦里,無數意識流沿著千億神經回路流竄,星球就在他懷中。
龍婆就是蜂巢。朱父偃就是南泉,歸宗。我是那只貓、那條蛇,但不會是最后一個。